文/吴正前
最近,我写字的对立情绪滋生,大有一种无法扼制的趋向。晨起,一袭往日的疲惫,乘着凉爽的室温,展纸铺毫,楷书一幅《洛神赋》,胎息晋韵、兼有碑意的点画凌厉严谨,整齐的布局安静沉稳。就是这样一幅精心炮制的书写,却被书友讥讽为精致的“复制”。对于道友的批评,我并不在意,而是下功夫临摹了一通《古诗四帖》和《自序帖》,张旭跳荡的线条,怀素圆劲的点画,都令我神往,随即草书一纸杜甫的《秋兴八首》。然而,散乱的笔迹,无谓的缠绕、仓促的转折和粗糙的提按,无不令人沮丧。讲究点画到位,坚守横平竖直,似乎离艺术越来越远;任情恣肆,纵情挥洒,似乎又行止失度,让人难以辨认。汉字书写与书法创作的本质区别究竟何在? 沮诵、仓颉覩类虫鸟之迹,依类象形,始制文字,其汉字符号的交流传播功能首当其冲。社会文明的兴起和演进,汉字不仅保持着日常生活的实用价值,而且贮存着先人对审美意蕴的精神触摸。因此,汉字书写陷入双重语境也绝非偶然:规范书写,以保语义畅通;竭力写好,以促字形美观,书法表现形式的这种观赏与识读的冲突由来已久。 可以这样说,整个书法史就是一部“字义”与“书义”对抗的历史。正规书写方便实用,字义享有绝对的优先权;放纵书写方便快捷,形体面临重大变异。汉末,汉字书写“字义”与“书义”的对立格外突显。赵壹《非草书》尖锐地批评了全民“习草热”的奇特现象。东晋王羲之被之所以被后世推崇为“书圣”,并非他字写得多么出类拔萃,而在于他巧妙地平息了汉末以来“字义”与“书义”的频繁纷争,行书《兰亭序》既严守坚硬的形义框架,又突显造型意义的优美,赢得了“中和”审美的巨大胜利。此后书法的“中和”思想得以传承,宋代苏、黄、米、蔡流畅的行书,正是这种“中和”之美的后续产物。从本质上讲,汉字书写“字义”与“书义”的对抗无法根除。唐代张旭、怀素的草书与欧阳询、颜真卿的楷书,两者之间的差异显而易见。明清两代科举制度催生的“馆阁体”和祝允明、徐渭的狂草也是不同审美价值取向的结果。讲究笔墨、模糊字形的所谓创新,被贬斥为“丑、怪”,也是某些艺术家企图摆脱“字义”束缚的无奈之举。正因为如此,我对那些特立独行的“反叛者”深表敬意。由于他们顽固的坚守,某种程度上抗衡了“字义”书写,促进了“书义”的发展,为书法成为艺术争得一席之地。书法“不在于写什么,而在于怎么写”,已成为书坛同道的共识,然而汉字固有的形体规则,给我们改变的空间很小。从汉末开始,不易辨认、仅能赏其姿态的草书风靡一时,很快被文字系统强力吸纳,一切变化不出字体体系所右。此后,所谓书法,就是写字。但是,作为文字的字和作为书法的字毕竟不同。面对本质不同而已经定型的字体,究竟怎样处理呢? 追求字同形不同的写法。汉语经过若干年演变和简化,出现了大量异体字。比如,““游“”逰”、“气”“氣”和“草”“艸”,书写时,把它们搭配使用,可以减少雷同,虽不合规矩,但也能被绝大多数人接受。再比如,尽量在笔画的长短、粗细和转折上求变化,《兰亭序》二十多个“之”,王羲之发挥自己对“之”子字形的熟练掌握能力,写出了不同笔画,不同姿态,尤其是点画断连极其精妙,给人留下深刻印象。变形汉字的基本架构。汉字绝大多数是合体字,少则两个单元,多则四五个单元。这些单元处于不同的固定位置,实用书写一般不作调整,一旦作为书法创作,在不产生歧义的情况下,可以适当调整偏旁部首的位置,上下挪动或左右调换。比如,“海”写成上“每”下“水”;“松”写成上“公”下“木”;“秋”写成左“火”右“禾”,此例不胜枚举。一般来说,单字多横竖不作印刷似的均匀处理,而是在笔画距差上做文章。加强部分点画和部首的伸缩,有意放大或缩小,使其产生差别化。同时,以简单化复杂,对重复的部分进行重新组合排列,强调过度笔画的运用,通过点画的不同连接改变习惯性写法,都可以达到变形出新的目的。加强点画的牵丝连带。最有效的方法,是用行书笔意写楷书,加快用笔节奏,快速提按顿挫,减少长时间的驻笔、崴笔和回锋,增强笔画的流畅性和跳跃性。书写行草书时,以规范的草法为准则,合并同类型笔画和部首。打破单字之间的界线,以整幅字为单位,经营字与字之间的位置,大小合规,断连适度,突显笔画的随机性和突发性。着眼墨色的深浅变化,营造点画的浓淡枯润。混搭不同字体的用笔特点。将各种书体的用笔特点统一于一幅作品之中,无论是正写,还是草写,篆、隶、楷、行、草的用笔方法都可以灵活运用,做到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。比如,书写楷书时,可以杂糅篆隶用笔,加入圆笔和蚕头燕尾,使点画不再拘泥于横平竖直。写草书也可适当使用篆、隶、楷的用笔特点,活化作品的整体结构和感觉。章草字字独立,有些用笔既可以入楷,也可以入草。这样既打破字面的平衡,也强化了用笔的技术含量,虽然有点“四不象”,但作为书法鉴赏也无可厚非。 实用的“字义”与观赏的“书义”差异很大,书写者只有善于在字形、字体和编排布局上下功夫,才能发挥能动性对抗“字义”系统的惰性。所以,唐代就有人主张“深识书者,但观神采,不见字形”;但又竭力推崇“探彼意象,入此规模”,既强调消解字形的重要,又不舍意象书写。李世民的巧妙处理,发人深省。他说:“临古人之书,殊不学其形势,惟在求其骨力,而形势自生耳。吾之所为,皆先作意。”所以,书法观念根深蒂固,无论如何消解限制超越文字体系,仍然不能废除文字体系而另搞一套。书法史上,我们既可以容忍点画舛错、结构怪异,不甚美观的文字,也可以面对看不懂的狂草和异体字,但不可以原谅只有笔墨线条夸张地表现笔锋运动轨迹的涂抹。书法固然是文字表现,却不同于一般传情达意的文字记录,它必须在文字和书法之间作出区分。唐代张怀瓘《书断》云:“文章之为用,必假乎书。书之为征,期合乎道。故能发挥文者,莫近乎书。”所以,我相信书法艺术对汉字的反动还会继续下去!
吴正前
吴正前,字勿曲,号唐林孜。安徽颍上人,空军大校军衔,硕士研究生学历,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。染翰濡墨数十载,参加国家、军队级展览数十次,入选中国书法家协会当代书坛名家系统工程“五百人书法精品展”和“千人千作书法精品展”,入展全国九届书法篆刻展、全国首届册页展、全国第六届楹联书法展、全国第四届正书展和全国第二届行书展;获得中国当代文人书法大赛金奖、第三届北京迎奥运电视书法大赛一等奖、全军“双马杯”书画大赛一等奖、全国“中青杯”书法大赛二等奖、全军第四届书法展二等奖、全军廉政文化建设书法大赛二等奖、“建文杯”全国书法大赛优秀作品奖等十多个奖项;发表书论近200篇,印制《书法作品集》数种,曾被中国书法家协会评为“书法家进万家活动”先进个人。
此文章来源:微信公众号(名称:正前书法志),未经作者允许,不可转载此文章,违者必究。
还没有评论,来说两句吧...